王一名—回忆80年代的农村


我的根在农村。

80年代,我十来岁。那时候的农村,应该是关于乡土中国最后的完整画卷。从那之后,我们步入了一个叫做城市化的时代,与原来的农村记忆,渐行渐远。

老家在河北沧州的一个村子,滹沱河畔。小学写作文,有一个题目叫做:我们的学校。于是,一届又一届的小学生们,都曾经写下这样一个诗意的开头:我们的学校,座落在滹沱河畔……

那时的滹沱河是我们的乐园。

有水的时候,夏天游泳,冬天滑冰。每一次上游的水下来的时候,我们都会沿着河边上下学,沿途在水边插下树枝儿,回来时看河水又涨了多少。

学校不允许游泳,怕出事。于是,经常见到一排不听话的孩子站在操场上罚站——老师检查的方法是拿指甲在胳膊上一划,如果出现一条白道儿,就证明下水了。

没水的季节就打仗,练武——沧州是武术之乡,有这个传统。当然,很少有老师教,大多是瞎练。但我至今,对当年一位同学练的醉拳记忆深刻。不知道他在哪里学的,但极其传神,那仰身如弓举酒痛饮的动作,宛如大侠。

无论有没有水,河边都是干净的。那时候没有现在所谓的垃圾。有点儿羊粪牛粪,都会被人捡去肥田。其它的垃圾,做饭的泔水、剩饭会喂猪,秸秆会烧掉。就如5000年以来的农村一样,简单淳朴的净化着自己。现在的塑料袋,食品包装盒,那时候几乎从来不见。

但现在,这些都成为农村垃圾的来源。

河道里已经有十几年没来水了,原来宽宽的河道已经变成了一条沟。

家里都不再不养猪了,泔水、剩饭、各种厨余的垃圾混着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倾倒在河岸上,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儿。在这一点上,跟城市的垃圾堆没有任何的不同。然而,古老的农村却没找到净化这种垃圾的方式,就这样日复一日的重复着污染,眼看着垃圾堆越来越大。

小时候最盼望的是秋假。

老师要回家收秋,孩子们也要在家里帮忙。

盼望的原因,是有那么多美味。

那时的农村,没什么零食。平时放学回到家,从厨房顶上吊着的干粮篮子里拿一个玉米饼,抓一把小葱或者几瓣大蒜,就吃得不亦乐乎。

秋天是几乎唯一有水果吃的季节。

沧州是小枣之乡,出产的金丝小枣远近闻名。而那时候最喜欢的事情,就是放秋假的时候看枣。

孩子们都被派到自家的枣林里,看着枣不被别人偷。看枣的时候,大家最喜欢的是点小炉子——用半块土坯,上面挖一个大洞,当做灶眼儿,侧面的底部挖一个小眼儿,用于吹风。用干玉米的须子或者驴粪蛋儿来引火,一步一步的点燃树上扯下来的老树皮,小炉子就冒出火苗来了。在上面可以煮枣儿,可以烧花生和豆子。我一直揣测,这个创意一定是后来被四川人学去了,成了现在的火锅,全国上下吃的热闹。

晚上有时候不回家,就住在窝棚里。想想那时候也真是胆儿大,经常旁边不远处就是坟地,两三个十几岁的孩子竟然不会感到害怕。各自在自家的地头儿,坚守着自己的岗位。

有时还会点一堆火,把红薯、玉米、毛豆烧了吃。现在想起来,那依然是世界上最美的享受。现在流行的什么露营啊,野餐啊,那时候就是我们的工作!

看枣的原因,是因为那时候枣树少,枣也值钱。记得一个姐姐语重心长的跟我说:哪舍得吃啊,一个枣能卖5分钱!

所以,一个家庭的经济收入,就靠每家三四十棵的枣树。从一开始卖一两千块钱,到后来枣树越来越多,可以卖到三四千,五六千,万把块。后来我上大学的学费,基本都是靠卖枣而来。家里的枣树,也由一开始的三四十棵,发展到五六百棵。

枣树多了,却不是幸事。枣越来越不值钱了。这次回家,听母亲说,去年每斤只卖到6毛钱。

打理枣树,蛮辛苦。从春天的开甲、剪枝,到后来打药、捡枣,收回家还要不断地晾晒,把不同的枣分类捡出来,一直忙到卖掉为止。

我记得当年最让我抓狂的,一是捡枣。刮风时,很多枣会掉到地上,这时候我们就不能玩了,拿一个篮子,要把所有掉在地上枣捡起来,不然赶上下雨就会烂掉。以前树少的时候,地里还会种红薯、花生、豆子各种作物,需要从各种叶子的遮盖下把枣捡出来,捡一遍要几个小时。

累。

当然,干活儿的时候,嘴也不闲着,一边捡一边吃,那时候就没有洗洗再吃的概念。

风一遍遍的刮,我们就得一遍遍的捡。后来几百棵树了,捡一遍,想想就要命啊。但那时候我已经上大学,帮不上家里忙,这些事基本上就是父母在做了。

更抓狂的是打农药。现在都讲要吃绿色食品,但完全不用农药其实各种作物几乎就没收成。打药时举着喷雾器在林子里弯着腰钻来钻去,身上基本都会被农药湿透。我对这东西又很敏感,一干这活儿就头晕脑胀的,后来父母也不让干了,只是他们自己做。

惭愧。

这几年,父母年纪越来越大,早就劝他们不要伺候枣树了,辛苦一年卖个两三千块钱,不值。但他们一直舍不得。一直到今年,大部分才不管了。

今天到地里看了看,树下的草长了有半人高,树上却是一个枣也没有了。刚说过,不打农药的话不会有收成。

而像我家这样的还有很多,一路走过去,看到是一片片没人管理的枣树,肆意的荒芜着,揪心的痛。

现在的农村,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。农民基本不再务农。枣树不管,庄稼不种,菜也是买着吃。因为没法浇水,所以菜、庄稼都没法搞。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不赚钱。辛辛苦苦干上一年,不如出去打工两个月。很多人说农民工苦,但农民工为什么出去打工?因为在家务农更苦。不仅苦,还没收成。

问题是,当我们的土地都荒芜的时候,我们的农村,又该是怎样的农村?

对我,唯一保留那时回忆的,是前几年回家,帮父母在院子里开了一小块地,有十几个平方。

这次回家,看到这袖珍的菜园里,韭菜正长得旺盛,两颗辣椒已经变红,边上的南瓜秧爬满了院墙,吊着大大小小的南瓜。屋檐下,一颗自己长出的丝瓜竟然顺着电视天线的杆子爬上房,铺满了半个房顶。一颗柿子树,是这两年我们这里新出现的移民,小时候是没有的。由于没打农药,果子也基本掉光了。但满个院子看起来绿油油的,也算的上是硕果累累。中秋晚上,我坐在院子里,对着这菜园,忍者蚊子的叮咬,看了好久。

对了,小时候,我们这里是没有蚊子的。我一直认为蚊子是书上画的那么大。一直到上高中,住校了,才第一次被蚊子咬,知道蚊子原来是这么小的。

节日里,写下这些文字,不是矫情。我不是矫情的人。很多人说喜欢吃玉米面饼子,喜欢吃窝头,我是一点儿都不喜欢——小时候吃太多了。想吃那玩意儿才是矫情。

我爱吃白面馒头,爱吃发面大饼,吃起来就没够。当然,现在只要想吃,就总会吃到。不像小时候,得过年的时候才能放开肚皮吃好吃的。

我们的发展日新月异,我们已经从紧缺经济时代进入到丰饶经济的时代。我欣喜这种进步。但我依然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关于田园的梦想,我经常在梦里回忆,那清清流淌的滹沱河,那雨后树上挂着水珠儿的甜脆可口的金丝小枣,那摘下来洗一洗就端上餐桌的顶花带刺儿的黄瓜,还有那中秋之夜的枣树林间,躺在窝棚里仰望明月的80年代的少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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